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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广走后,牛弘稍坐片刻,才叫李靖出来。
李靖站着,不坐。牛弘神情黯然,说道:“方才杨广在此处坐过,药师极厌此人,他坐过之处,你不愿坐,这是人之常情。这样吧,我来坐他坐过的位,你来坐我的位。”
说罢起身,坐在客位上。
李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牛弘与他非亲非故,今晚特意让他在后堂偷听惊天密谋,还要杨广誓不得加害于他,此恩此德,没齿难忘。然而李靖虽江湖受苦,仍然难以接受恩人竟与杨广合污,用非常手段图谋夺嫡。
牛弘叹息一声:“屈原云:‘举世皆浊我独清,众人皆醉我独醒’。世间书生、武夫,初出道者,何尝不以屈原坚贞为楷模?今夜之事,我已筹谋多日,完全可以不让你听到,未来天下变局,你也只当是自然而然罢了。”
李靖道:“不知里仁叔为何要助杨广?此人纵使不是十恶不赦,但也绝非明主。若圣上将来传位给他,恐非天下苍生之福。”
牛弘道:“药师未染尘垢,但尘垢本存。据闻大德高僧慧可禅师,出入酒肆、赌坊、青楼、匪窝等污浊之地修行弘佛,自东汉佛教传入中土以来,此为创举。万丈红尘,庙堂江湖,均为修身之所;泾清渭浊,济黄相交,总归东流入海。”
李靖道:“虽是如此,但小侄以为阴谋夺嫡,总是不妥。”
牛弘道:“那我问你,圣上五子,谁可为后世之君?”
李靖道:“我观太子仁德,温和率真,为储君十年,并无大过,高仆射与之有姻亲,苏仆射亦是拥戴,五省六部九寺都维护储君权威,况且古来立长不立幼。我看太子继位,天下太平。”
牛弘笑道:“你说太子继位,天下太平,且五省六部九寺都维护太子,我看并非如此。废立之事,史不绝书:汉景帝废太子刘荣,汉光武帝废太子刘强,晋惠帝废司马遹,北魏孝文帝废太子元恂,是天意还是人事?恐怕不易说清。当今太子表面有众臣拥戴,但你也去过东宫,其奢靡令人咋舌。此外,太子在东宫接受百官朝贺,圣上问我是否合礼,我命少卿辛亶回答:‘东宫只能用贺,不能朝见’。圣上对这些事居然不加警示训斥,而任其滋蔓,足见圣心已失,加之维护太子的亲贵多为圣上所忌,暂未剪除枝蔓,恐投鼠忌器而已。”
李靖道:“纵使圣上有废立之心,除去晋王尚有三子,为何里仁叔要助杨广?”
牛弘叹道:“难道我喜欢杨广?你婶婶恨他入骨,我儿方裕从小与姐姐杏儿最是亲密,誓要给姐姐报仇。当年,杨广与杏儿青梅竹马,私订终身,圣上本已请媒提亲。然而杨广南下偶遇萧家公主,回京后央求独孤皇后提亲,且暗赠济法寺法师金银,法师占卜说牛家女不吉,萧家女吉,于是圣上派大臣南下迎亲。杏儿得知,去找杨广,杨广避而不见。杏儿气急,自缢于府中,我们夫妇现时已尸身僵硬……在终南山中时,贤侄讲述杨广夺你之爱,你婶婶流泪,非是同情你,而是心寒杨广狠毒。今夜他当面对我说谎,面色自若,足见其心机深沉。然而圣上其余三子,多是匹夫之勇、义气之争,过于张扬,断难成事,远不如杨广。故而,取上得中,取中得下。杨广再不济,也强出圣上其余四子多矣,我也是观察多年,不得已而已。”
李靖道:“依里仁叔之见,难道只有心机深沉、不讲道义、清浊不分之人,才可成事?”
牛弘道:“药师年轻,以为天下之事,非清即浊。你何曾见过大江大河,清澈见底?古来书籍皆赞清流,多是书生之言。屈原高洁,投江而死,可曾救得楚国?扶苏仁德,自刎而亡,可曾挽回亡秦?夷齐采薇,李广难封,贾生去国,陶潜归田,这些都是舞文弄墨者夸大而顾影自怜罢了,岂能当真?若这些人真的有治国之大才,就当忍辱负重,大展宏图,泽被苍生。只顾守节,爱面子,责他人,而无所作为,断非济世大才。”
李靖沉默良久,道:“谢里仁叔提点,小侄仍过不了心头这道坎,但也无能为力。我知里仁叔帮助杨广并非谋求高官厚禄,更不愿参与党争,可能想保护我们这些子侄辈平安吧。”
牛弘道:“确有这点私心,但说到底,纵使无我之谋,杨广必能夺嫡,只是多些流血牺牲而已。圣上五子,最狠莫过杨广,最会作伪亦非他莫属。慈不掌兵,善不为政。而为帝王者,无帝王心术断断不可。杨广有刘备之伪,顷刻之间可涕泪滂沱;亦有曹操之奸,谈笑之间血盈樽前;更有刘彻之能,调兵遣将征伐四夷。当今圣上雄才大略,深知唯有强者方可搅动天下,文争武驰,故暗中观察五子谁能杀伐决断,谁就能继承大统。这是性情使然,远非人谋能够撼易。”
李靖作揖受教:“里仁叔看得透彻,但我还是认为纵使有能,奸邪之事莫为。杨广是里仁叔学生,既已答应不为难我,想来不会反悔。我还是以布衣之身,或藏身经阁,或纵马江湖的好。”
牛弘道:“不然。当今圣上年十四为长安功曹,十五拜仪同,十六为开府,十八封郡公,十九为刺史,二十七晋位国公,虽有天命,自身亦很勤勉。过了年,礼部、吏部将召集王公子弟及京师士子策试,你当有意备考,以图有个出身。”
李靖心头不愿意,但不便拂逆牛弘好意,当即答应了。不知为何,他突然想到李渊,于是问道:“在皇帝亲卫中,有个千牛备身李渊,字叔德,里仁叔可知此人?”
牛弘眼芒一闪,道:“药师眼毒!此人已于今年八月出为亳州刺史。”
李靖道:“李渊是千牛备身,如何能一跃而为州刺史?”
牛弘道:“亳州属下州,职级四品,千牛备身已是正六品,下派授职而已。李渊少孤,但其祖父李虎是西魏八柱国之一,封唐国公,官至太尉,位列三公;其父李昞,北周柱国大将军,袭爵唐国公;其母是当今皇后亲姊。圣上立朝,袭封唐国公,从一品俸禄,别说做下州刺史,直擢三品上州刺史亦不算违制。况且皇帝、皇后怜其孤苦,又一直内廷护卫圣上,为人不动身色,极有才干,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柱石。药师眼力好,将来当善结此人,必有益处。”
李靖在与孙思邈入宫为杨坚诊病时,见此人有冷傲之色,心中不喜。然而牛弘如此说,只得应承。
渐渐已是深宵,李靖辞别牛弘。牛弘自派马车将李靖送回韩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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