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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捋起袖子擦了擦鼻子,讪笑道:“眠蛇制法繁复,久已失传,连墨国皇宫也未必找得到,这个懒神仙的运气还不是一般的好!你们放心,这眠蛇除了让人昏睡,也没什么痛苦,依我看,再过两个月他就能睡死过去,永远保持这种皮光肉滑的漂亮模样,埋到土里也不会变坏……”
“我怎么有你这样的爷爷!”
在乐乐的咒骂声中,孟劳闪身进屋,在熟睡那人苍白的脸上印上一个告别的吻,迅速收拾好包袱,三两步走到柴扉,回头对众人深深鞠躬,昂首挺胸而去。
三人呆若木鸡,没人忍心挽留。
那墨黑眸子里的决绝,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,于言心中百感交集,对着他的背影,高高抱拳。
孟劳,一路珍重!
天边挂满彩霞,把整个悬空山编织进一幅金丝线压底的织锦中,山寺的钟声在山谷里久久回响,仿佛调皮的孩子,踩着山顶嶙峋巨石和参天的树木,蹦跳着闪进朦胧雾色。
孟拿摇晃着走出来,往门槛上一坐,靠着门框闭着眼哀叫,“我饿……”
只要他一叫嚷,孟劳就会屁颠屁颠跑来,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摸他的脸,或者把他摁到怀里揉揉脑袋。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时候,还会在他脸上唇上用力亲一口,然后用哄孩子般的温柔口气道:“别闹,菜马上好了。”
这一次,预想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,他突然觉得周围气氛有些诡异,猛地睁开眼,方丈和乐游身披着灿烂霞光站在院中,笑容凄凉。
他心里咯噔一声,提不起劲来行礼,干脆眯缝着眼看向彩霞的方向,微微一笑道:“神医,不是我就要死了吧?”
乐乐如霜打的茄子,低着头一步步挪到他身边坐下,扯了扯他的袖子,哽咽道:“夫子,孟教习去太平山给你找解药去了。”
“笑话!”
孟拿懒洋洋的神色顿敛,一脸惊惶,简直状若鬼魅。他霍地起身,以从未有过的迅猛身手扑上去揪住乐游的衣襟,大吼道:“你这庸医,眠蛇无药可解,你懂不懂,另外半颗解药是我眼睁睁看着被揉碎扔掉的,你把他骗到哪去了,还不快把他叫回来!”
他突然松开乐游,匍匐在方丈面前,哽咽道:“大师,请赶快派人把孟劳找回来,别白费工夫了!”
方丈脸色凝重,“孟夫子,请稍安毋躁,孟劳早已出发,骑的是书院最好的马,现在绝对追不上了。孟夫子还是好好保重身体,等孟劳带解药回来吧!”
孟拿一寸寸从地上撑起来,推开方丈和乐乐搀扶的手,踉跄着回到门槛坐下,抬头望着如血残阳,喃喃道:“乐乐,你告诉我,他是不是去找冰蛇?”
乐乐不忍看他那枯木死灰般的面容,讷讷道:“夫子,你别担心,孟教习从小在山里长大,而且在寺里习武多年,这件事难不倒他!”
乐游突然来了兴致,笑嘻嘻凑到他面前,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冰蛇?”
孟拿横了他一眼,磔磔怪笑,“是我画的《太平图》,难道还不知道冰蛇?我可不会像你一样信口开河,把别人当猴耍。我问你,你见过冰蛇吗?我在太平山三年,寻访无数山民,冰蛇只是口耳相传下来的东西,连几个百岁老翁都没见过,你就能肯定真的有这玩意?”
乐游尴尬地笑着,一边往柴门退去,方丈长叹道:“乐先生,请随老衲到禅房休息,多年不见,乐先生跟老衲说说这些年的经历如何?”
“好说,好说!”
乐游急不可待,一溜烟就没了踪影。
即使方丈和山长把消息封锁,孟劳求药的事情还是很快传开,孟拿再去学斋上课时,夫子和学生看他的目光,就都有了不同的内容,连平时从未说过话的夫子,也时常特意到他位置问候一番,碰上不认识的学生,皆敛容行礼,神情谦恭至极。厨房还为他开了小灶,在孟劳的灌输下,掌勺熊师傅对“我家阿懒”
孟夫子的口味耳熟能详,倒也不用多费工夫。
孟拿却仍是那懒洋洋的性子,他拒绝山长要人接送的建议,每天囫囵睡醒便收拾一番往书院走,走走停停,往往到了书院已是最后一节课。学生们还发觉,他讲课的时间倒是越来越长,似乎有把所有才学倾囊而授的架势,脾气也不甚好,急起来戒尺一抓就打在书案上,有时候一天竟要打断五六把戒尺,每个人都胆战心惊,丝毫不敢分神。即使夫子伏在书案上小睡片刻,学斋里仍是鸦雀无声。
转眼半个多月过去,于言接到边关守将的密报,孟劳已进入太平山最东部的小兴山,沿着山脉向西搜索,打探消息的士兵在山中见过他,他餐风露宿,须发蓬乱,衣不蔽体,已如野人一般。
听于言激动地说完,孟拿出人意料地微笑,不置可否。第二天,他起了个绝早,一口气走到藏书楼,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,踉跄着直奔烟雨阁,扑通跪倒在《太平图》下,目光焦灼地找到小兴山,身体一点一点软了下去。
钱老夫子跟在他身后进来,不忍多看一眼,正要把他扶走,孟拿突然哑着嗓子开口,“能不能给我笔墨纸砚,我要重画《太平图》!”
钱老夫子惊喜交加,立刻派人搬来书案,亲自挑选文房四宝,亲自磨墨。待一切准备妥当,孟拿展开宣纸,用纸镇压好,竟也不去拿狼毫,端着砚台就泼了下去。
墨在宣纸上迅速洇开,层层叠叠的山峰跃然纸上,孟拿拿起狼毫,点染勾勒,寥寥数笔就把山中的云雾和树木尽数绘出。这边墨迹未干,他顺手拉过一张宣纸,趁着纸在空中翩然欲飞,狼毫迅速点下,宛如一条潺潺的溪流从青山中逶迤而来。待纸落到地上,高高的山峰和嶙峋怪石由远及近而来,和溪流边的点点青草一起逼到眼前。
钱老夫子磨墨磨得汗流浃背,再看孟拿,虽已连续画了十来张,却仍是脸色惨白,眉目清冷。他屏心静气,手下越发细致,孟拿似乎颇为满意,看过砚台时,常常送来一个感激的眼神。
窗前斑驳的光影不知不觉到了正中,又渐渐偏移,从耀眼的金变成沉郁的红时,孟拿突然停了笔,眉头纠结如锁。他悬着腕斟酌良久,狼毫上余墨已凝成一滴,摇摇欲坠,钱老夫子正想提醒一句,却见他轻叹一声,在崎岖的山路上画下一个戴着斗笠的壮硕男子。
西方的悬崖峭壁上,斜斜长着一棵遒劲的松树,树根盘曲错节,如蜿蜒的龙身,树冠散开如盖,半轮红日在树顶挂着,似乎在以不可阻挡之势下坠,连松树都有不堪重负之感。
这个男子,正抬头望向西天,满脸粗硬的胡须遮盖了他的面貌,只剩下一双虎目怒睁,那眼神,似要把太阳摘下来吞入腹中。
孟拿大笑着掷笔而去,烟波阁外,夫子和学生挤得水泄不通,却都满面肃然,沉默不语。
见他出来,大家自动自觉分开两边,孟拿眸中无数情绪闪动着,怔怔无言,一路高高抱拳致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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